天光熹微时,一场细雨悄然而至,将院子里昨夜的痕迹冲刷得干干净净。
只有那块磨刀石,在晨光下显出一种顽固的深色。
沈星河走过去,蹲下身,指尖轻轻划过石面粗砺的纹路。
雨水洗去了表面的血污,却把更深的颜色逼进了石头本身的孔隙里,像是经年累月生出的红锈。
他盯着那抹嵌在石缝中的暗红,瞳孔微微一缩。
这颜色,他见过。
不是在前世的商场酒会,也不是在实验室的数据图表上,而是在母亲那本泛黄的水质勘测笔记里。
每当发现一处无法立刻清除的重度污染源,母亲就会用朱砂笔在地图上圈出一个沉重的圆点,那颜色,就和眼前这抹渗入石心的血色一模一样。
那一刻,仿佛有一道闪电劈开了他两世的记忆迷雾。
他忽然明白了。
从重生回来到现在,他拼命地改良水井,费尽心思地设计节能灶,守护着这一方小院的水与火,看似是为了弥补遗憾,实则深藏着一种源于前世的恐惧——那种眼睁睁看着母亲的生命体征曲线拉成直线,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绝望。
他害怕再经历一次“来不及”。
可人力有时而穷,神明亦有未逮。
总有些伤痛,是你倾尽所有也无法完全抹去的,就像这块磨石,它不会忘记那夜的血,反而将那份沉重吸纳为自身的一部分,变得更加坚实、更加沉凝。
这样的石头,才能在未来磨砺出真正斩断荆棘的锋刃。
“星河?”
林夏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唤醒。
她提着一个装着白粥和咸菜的搪瓷提篮,发梢还带着清晨的湿气。
见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块石头,她放轻了脚步,柔声道:“刚才吴伯过来,说想把这块石头搬到‘冷灶堂’的纪念角去,给它取了个名字,叫‘不响的钟’。”
沈星河怔住了,下意识地问:“为什么?”
林夏将提篮放在石阶上,目光也落在那块石头上,轻声说:“吴伯说,这世上最重的声音,往往是没有机会响起的。它替咱们挡了灾,也替咱们记住了疼,比任何钟声都更震耳朵。”
一句话,让沈星河的喉头猛地一紧。
他想起前世公司在纳斯达克敲钟上市的那天,彩带飞扬,礼炮轰鸣,全世界的掌声都向他涌来。
可他站在高台上,在一片鼎沸的人声中,耳边反反复复回响的,却是母亲病房里生命监护仪那道冰冷而绝望的长鸣。
所有的喧嚣与荣耀,在那一声长鸣面前,都显得无比空洞和滑稽。
而此刻,吴伯一句质朴的话,一块浸透了鲜血的石头,竟比他前世所有功成名就的庆功宴,都更接近他内心深处所追寻的那个真相。
沈建国回来的时候,身上还带着一股机油和铁屑的味道。
他一早就去了校办工厂,亲自调试那台根据儿子“无意间”提起的余热利用原理而改良的新烘干架。
老爷子干劲十足,仿佛找回了年轻时攻克技术难关的激情。
路过院门,他一眼就瞥见儿子正坐在屋檐下,低着头,用一小块干净的布条笨拙地缠绕着左手食指。
沈建国的脚步顿住了。
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开口就问工作进度,也没有说一句“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伤算什么”。
他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,然后从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口袋里,掏出一个小小的、边缘已经磨得光滑的扁铁盒。
“喏。”他走过去,将铁盒递到沈星河面前,“凡士林。你妈以前冬天切菜,手容易皴裂,抹这个好得快。”
沈星河抬起头,看着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,接过了那个带着体温的铁盒。
“疼了就歇会儿,”沈建国把铁盒塞进他手里,又补了一句,声音有些生硬,却不容置疑,“灶,它不会自己跑了。”
这句话,如此平常,甚至带着点老式的不耐烦,却像一股暖流,瞬间冲开了沈星河心中最坚固的堤坝。
他眼眶一热,险些落下泪来。